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領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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領命

宋珪雙手捧起劍,看著清泓如水的劍鋒,又看著自己的皇兄,半晌,沒有動作。

入宮前——早在孟王宮的時候,宋玠就提醒過他,辰恭生性陰冷殘酷、六親不認,他們此行必受百般羞辱,要做好準備,不可忘形。

但是,“殺兄長”,終究是他的夢魘。

就如同生死邊緣走過一遭,有些人從此視死如歸,也有些人從此貪生怕死;就如同親手殺過了人以後,有些人從此殺人如麻,也有些人,從此連葷腥都不敢再見。

宋珪秉性細膩溫順,只是言行笨拙,不堪多年冷落、多年奚落,心有不甘、有怨憎、有恐懼,操過刀,下過手,唯一次而已。

他是後者。

他腦袋裏嗡嗡作響,視野邊緣浮起一圈一圈的黑。皇兄似乎正在轉頭看他……喉間有血、眼神驚怒!

他大喝一聲,反手自刎!

“好了!”

——隨著辰恭一聲喝令,竟有暗衛從各個角落裏湧出,為首一個,出手如電,已經攥住宋珪劍鋒,再不讓它前進一分。

宋珪已經傻了,被人奪下劍,幾乎不自知。

宋玠長出一口氣,覆又跪在辰恭腳下。

辰恭笑道:“怕什麽呢?你們若是真心投誠,朕,怎麽會如此羞辱你們呢?”

宋玠道:“陛下寬仁,臣自然不怕。只是,臣這弟弟是個死心眼,臣怕他……真來殺了臣,往後回想起來,恐要抱憾終身。”

辰恭哈哈大笑:“既有朕,怎會如此?好了,起來!朕與你,仔細論論你的罪。”

說著一揮手,那些暗衛再度消隱無蹤。

這些人,武藝不好說,守備竟比先帝禁衛還要森嚴。辰恭是個不願死的,果真。

辰恭依次扶起宋玠宋珪,親親熱熱道:“你方才論罪,倒少算了數條。”

宋玠揖禮:“願聞陛下賜罪。”

“依朕看,你這第一罪,該是當年,為一小丫頭,與朕起了齟齬。當年本是你與朕密謀,卻因此生出罅隙,朕只得匆忙舉兵,不留心奪了你宋家江山。是你!對不起你宋氏,列祖列宗。”

提及當年,宋玠再次跪下:“臣當年有眼不識真龍,欲以螳臂當車,多有冒犯。”

“至於第二罪……朕當年舉兵,本意是一石二鳥,借先帝之手除去一逆子。到頭來,誰知卻為啟王所阻,致使我兒兄弟相殘,死於反賊,此是你第二罪。”

宋玠再次告罪:“臣不能領會陛下聖意,臣有罪。”

辰恭笑道:“此二罪,都是當年舊事,暫且不提。說來,都是你護著妹妹,情有可原!”

宋玠聞出他話中隱而未發之意,低聲伏矮:“是。請陛下賜第三罪。”

辰恭道:“宋玠,這第三罪,卻要問問你。先前是你,指認朕偽造玉璽,鬧得沸沸揚揚!如今,風波未平,你又說來投誠,卻始終不談為何投誠。無端汙蔑朕在先,無一片誠心在後……這欺君之罪,你肯不肯認?!”

宋玠磕頭道:“此事說來話長,請陛下坐聽。”

他思慮再三,壓低聲音:“不瞞陛下,先前指認玉璽,臣,的確是另有所求。”

辰恭挑了挑眉,似笑非笑地看著他,等著他繼續。

“臣,欲激怒陛下,借陛下之手……弒父。”

他此言一出,宋珪始料未及,猛然擡頭!

這一舉動,當然落在了辰恭眼中。他自在一笑,慢慢問:“連朕都敢算計?”

宋珪後背,冷汗已然透衣。但宋玠從未將計劃對他全盤托出,今日也不讓他多話,他只好強忍著沈默。

宋玠卻似早料到這問題,又或是根本真心實意,幾乎毫無停頓:“臣以為,這稱不上是算計,只不過是……共謀大業。”

“你與朕?共謀大業?”

宋珪臉色愈發蒼白。辰恭意味不明地看著宋玠。滿殿目光,都壓在宋玠身上。

他的聲音幾不可聞:“若非如此……弒君之名,豈非要徹底落實在陛下頭上了麽?!”

這卻也是實情——外人看來,辰恭以宋煜性命要挾,宋玠不從,依然直言辰恭偽造玉璽,導致後者惱羞成怒而弒君。

宋玠倒替辰恭分去了一些文人口舌。

“若真如此,你始終受宋煜重用,為何弒父?”

宋玠再度請罪:“臣……另有一罪,請陛下原諒,臣方敢說。”

“不差這一樁!”

宋玠深吸一口氣,再度擡頭,看向辰恭的眼睛,竭力讓自己顯得真誠。

“今年六七月間,臣,曾私闖皇宮,會見昏王。”

昏王是辰恭為了羞辱宋煜,送他的封號。

他好像聽見了什麽有趣的事——是那種不懷好意的有趣,像殘忍幼童抓住了蟋蟀促織的那種目光。

“你是說,朕的皇宮裏,有臭蟲?”

“吾皇治下,赫赫光明,豈有此等人物?”

“那你,又是如何混入宮中的呢?”

“臣有幸,在皇宮長大。臣在宮外潛伏日久,有廣成王在旁襄助,觀察宮中來往暗衛,摸出換防之人,再由他們府邸附近,順藤摸瓜,得知換防時刻。輔以宮中布局,避開哨尉,並不難為。陛下新啟用之人甚多,識得臣容貌的寥寥無幾,更兼當時世人皆以為臣身死,僥幸而已。”

“如此費盡周折,足見父子情深。”

宋玠目光變了:“是昏王對臣有怨。”

“什麽怨?”

“昏王當時臥病在床,職責臣無才無能、以致……亂世。”

宋玠說到最後兩句,語言裏已經溢出恨來。

——也是。

辰恭始終知道宋玠宋珪之一或之二與宋煜有過接觸,卻不知此事發生在何時、如何得以發生、父子間又有過什麽對話。照宋玠說法,他一人入宮,正趕上自己殺了皇後、偽造玉璽、軟禁宋煜之時。那幾日宋煜暴躁恍惚,在宋煜看來,宋玠入宮,只晚了那麽數日……

何況,這個啟王,與宋煜本有些政見不合。當年他來向宋煜要地,宋煜堅決不肯,便是宋玠私下允諾,將那幾處城池盡數給他……但是,要他相助,從此廢去宋珪登基稱帝之心。

對此,宋煜真會全無所覺?

皇位上三十餘年,並非空流。宋煜怎會一無所察?

因而宋玠受斥,合情合理。

但平心而論,宋玠本是文人,為守皇城披甲上陣,最後死於兄弟暗算,並未有一處對不起這山河,反該是皇室愧對於他。他千辛萬苦潛入宮內,想必心中還有對宋煜的孺慕之情,卻平白遭此一斥,心中生恨,亦是理所應當。

宋玠並未把話說得太明白,但辰恭不是蠢人,自己想通了其中關竅,因此,深信不疑了。

他臉上這才有了些真正的笑意。宋玠見了,心裏也松了一口氣——人性虛實,實在難測。

“那麽,你就不恨朕?”

“除陛下外,天下諸侯,小辰王身處西夷與中原之間,多年不堪其擾,並非良選,何況如今臣奪孟國、殺孟王,與小辰王再無交善之可能;穆王地界偏遠,否則,也不會只是見縫插針、蠶食鯨吞,終究難成正統;燕王傲氣淩人,臣兄弟二人若前去投奔……不能為他所容,未知下場如何。”

辰恭失笑:“投奔朕,朕就會善待爾等?”

宋玠道:“臣與陛下,曾經聯手。臣觀陛下,有容人之量。”

此刻辰恭坐著,他就跪在辰恭腳下,看似溫順從容。他只聽辰恭笑了一聲,見他翹起腳尖,勾起了自己的下巴,摩挲逗弄道:“但是,昔日鳳子龍孫,落到朕手上……朕依然想折辱於你。這,卻要怎麽辦呢?”

“任憑……陛下施為。”

他每個字都像有千鈞重,雙手摁在地上,肩膀已經顫抖不休。

辰恭一怔,才要笑,卻見宋玠擡眼,目光裏已有狠決:“但是,臣本是走投無路,方才入京。不選燕王,不過是懷了一絲希望,能保留最後一分顏面。若陛下定要如此……臣,不憚魚死網破。”

辰恭緩緩斂了笑容。

宋玠叩首:“臣自問,尚有些本事。陛下何不驅策於臣下,穩固河山,而非要如此逼迫於臣,兩敗俱傷呢?”

殿內半晌無聲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辰恭才道:“方才,朕叫你說出是誰助你入宮,你推辭不言。如此,怎算是投誠?說吧!說些新鮮的、有用的……打動朕!”

“臣方才所言,句句實情。陛下手眼通天,若想聽些不知道的……”

宋珪再次倉皇擡頭,已經控制不住表情,慌亂又驚恐。

“……唯有一事,事關當今辰王妃——”

“——皇兄!!”

“——與玉璽一事。”

“——皇兄!唔——”

辰恭一揮手,便有人堵住了宋珪的嘴。宋玠渾若未覺,定定看著辰恭道:“以辰王妃的性格,本該留下死守永溪,以身殉國,絕不會趁亂出逃。她當年含恨出逃,是宋煜向她托付了玉璽,她不得不自保性命。此事事關重大,包括小辰王在內,無一人知曉。哪怕臣等兄弟二人,也本不知情,直至珪兒與辰王妃密會,她親口所認,方才得知。辰王妃自幼與臣兄弟二人親厚,不會有錯。”

“宋如玥自幼與爾等親厚,你卻如此輕易,就告知了本王如此秘密。”

“兄妹之間,雖然親厚,但也……陛下不也知道臣派人刺殺她的舊事嗎?”

這事,宋珪竟不知道。

一怔之下,他掙紮得更瘋狂,瞠目欲裂,“唔!”、“唔!”聲響徹宮殿。直至辰恭再次不耐煩地一揮手,暗衛在他後腦一擊,才安靜下去。

他如此反應,此事想必不虛——辰恭打量著宋玠,笑道:“這倒是你。”

宋玠面不改色。

“既然如此,朕也算你有幾分真心。這樣吧,你親自領兵,去把玉璽……和你妹妹的腦袋,一並摘回來見朕。如何?”

“臣……”經過片刻猶豫,宋玠終於啞聲開口:“臣,定不辱命。”

-

兄弟二人被遣送出宮之後,辰恭召出暗衛:“事情,你都知道了。”

“是。不過陛下,此人方才說的話,頗多疑點,真的可信嗎?”

“宋玠不蠢,方才話裏,並無疑點。但是……信?”辰恭冷笑,“鬼都不信!”

“那陛下何不扣押宋珪,還要派他和宋玠一同——”

“你以為,憑一個宋珪,就能挾持住宋玠?宋玠可不是什麽心慈手軟之徒。倒不如將他們一並派去,殺起來……也輕易啊。”

頓了頓,辰恭又搖頭道:“不過,以宋玠之才,平白殺了,的確可惜。你,到了前線,把他二人給我看住了,不準他們出中軍帳。若有一場沒贏,便殺了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還有,此事實在蹊蹺。你再去打探,看看他們有什麽古怪之處,隨時回稟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去吧。”

那暗衛領命,出宮而去。辰恭起身眺望窗外,永溪城雀鳥眾多,如今還不時有雀鳴鳥啼,但是,空中卻一個鳥影都不見。

半晌,終於有一只麻雀從宮墻上振翅。結果爪子剛離了磚瓦,便被箭矢貫穿雙翅,一聲哀鳴,墜落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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